潮新闻客户端 记者 章咪佳
穿过管怀宾的装置作品《烁园》的洞门,中国美院院长高世名走进一条曲径,在一面镶嵌着太湖石的凹凸镜前,他遇到美院副院长曹晓阳,兴奋地说:“老管是个猛男啊。”
【资料图】
《天际线——管怀宾作品展》8月13日在苏州金鸡湖美术馆开幕,“老管”“老管”,来来往往此消彼长。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朋友们就都这么喊,无论年纪比1961年出生的管怀宾大还是小,他都是“老管”。
猛男,头一次听说。词有点猛——管怀宾给人的印象总是谦逊,内敛——但又觉得合理。
“老管是艺术界的劳模,中国最专注的装置艺术家。”高世名自从2003年认识管怀宾到现在,“无论工作多么繁忙,老管以他一贯的诚意与勤奋,坚持每年完成一个个展(疫情期间除外),这是他为自己设定的作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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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8月2日下午2点,杭州富阳圣泓园管怀宾工作室。展前两周,管怀宾正持续地将杭州的装置作品运到苏州。仲夏的杭州时有一场疾风劲雨,门口大卡车的上,一只巨大的黄铜喇叭坐镇其中,稳如泰山。
就在这一天早上10点半,我们才在余杭的雕塑厂见过管怀宾,当时他在粉尘当中指挥装车另一件巨型装置——透过包缠的气泡膜,能窥见物件的材料:金属波纹板。这种板材最常见用于旅行箱,临时工房。
这两个运输节点中间的时间,管怀宾特地让我们这群想围观的记者中午回去歇一会。而他自己又去另外一个工厂打了个来回。每一个点之间,都有几十公里的路程。
但下午大家走进工作室时,管怀宾波澜不惊。唯一透露出他有消耗的痕迹,是他换过两身衣服。
然后,他切了一只十几斤的大西瓜分给大家吃。
这是一个魔幻的空间:前爿工作室,后爿,柴米油盐的家。
工作室的门一打开,人的视力就完全不能聚焦了:五、六米长的主、副工作台上,放满了笔记本,各种零部件:喇叭,五角星,太湖石……以及它们组成的装置,有一种运行中的大脑被剖析的现场感。
老管的工作室局部 黄子秋/摄
《天际线》展览中首次展出的《光音·天城》系列的一百多件小型装置,都在这里诞生。一楼西面有一间工具室,更显聚合、宁静。一探进去,仿佛就看到一个每天在这里劳作的身影:
管怀宾属牛,2021年,他从中国美院跨媒体艺术学院院长职务退休。在这一年半相对更专注的时间里,管怀宾在他的金工车间中,完成了这批作品的打磨,切割,做色,钣金等复杂而细致的工作。
老管的工具间
“老管惟精惟一,生产力极为旺盛,他的装置不是现成品的堆砌,作品的每个部件都经过精心的制作与打磨。他不像一般当代艺术家那样只是做个方案,其他交给加工厂或制作团队。他总是亲力亲为,始终保持着一种上手状态,因而也始终保持着一种雅逊的品质。”
高世名说,这次展览最打动他的就是这百余件小品,“这些都不是小稿,而是自成气象的完整作品,如同书斋文化中的案头清供。更重要的是,这是一位装置艺术家的无限丰富的‘日课’”。
装置是高度依附于展览体制的艺术形式,装置艺术家一般没有展览不做作品,或者只是出方案,具体制作交由工厂代工。“但老管的装置却呈现出一种日常的状态、一种即兴的状态、一种造物和造境之间的状态。装置可以‘日课’,装置可以‘课徒’,这是艺术史上前所未有的事情,这是老管对艺术的一大贡献。”
《光音·天城》局部
《光音·天城》之一 常德军/摄
《光音·天城》之一 常德军/摄
《光音·天城》之一 常德军/摄
《光音·天城》之一 常德军/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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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人从小就被称“老”了。
1980年,经历了三年高考的管怀宾,从南通老家考入苏州工艺美术学校。19岁开始,他就已经成了师生当中的“老管”。
苏州工艺美校当年的校舍就在拙政园的南苑(今苏州园林博物馆),西邻忠王府。文化课在一间一面白墙、三边花窗的四面厅;画室在旧式的阁楼上,隔窗相望,可以看到远香堂。他们的宿舍又在狮子林的侧院,老管每日就这么往返于两个园林之间。在人生的塑造阶段,三千多岁的中国园林,深深地刻入了管怀宾的基因中。
《天际线》展览的大型装置部分,回溯了管怀宾近几年的艺术创作:十几件装置作品散落在展厅各处,那些来自于中国传统园林的启示,被这位装置艺术家提炼出了一种“园语”,成为他在空间中写诗的方法。
比如开篇的作品《烁园》:管怀宾根据场地空间,营造了一个既有园林意味又有都市意味的构造,它像飞行器一样,从洞门的中心伸出两翼般的通幽曲径。
观众可以走进作品,就在穿过洞门时,你开始面临迷宫的岔路——两边各有一个选择:
一面在播放影像《无人界》。管怀宾在各地旅行时,经常关注每个城市的屋顶世界,“我觉得那是一个城市的天际线,也是城市的背景。因为那里面有人的创造, 但是却没有人的痕迹。”他在世界上几十个城市上空拍摄了几万张照片,各处地域文化性和政治性,都在屋顶被体现得淋漓尽致。
《烁园》局部
另一边的选择是影像《顶光》。在拍摄《无人界》系列的同时,管怀宾也开始关注中国人餐桌上方的那盏灯,从高档饭店到速食连锁店,从华贵的省市大会堂宴会厅到农家乐,全是一些华丽的“水晶灯”,有的水晶挂链的真货色,也有贴金饰银的舶来品。在某种意义上,它们成了某种尊贵的象征性器物,散发着时代的特殊气息。
这些灯作为一个客体,见证了中国人的微观世界。每一盏灯就如同一个舞台,光影下发生着无数的故事。
又比如一个幽暗的小房间里,另有一件带有园林意味的飞行器《天际识归舟》:管怀宾在墙上放置了两艘铁舟。舟中有石,地上亦有石,长长的铜矛穿梭其间,一端刺进墙壁,一端指向湖石。
《天际识归舟》
“天际识归舟”来自谢眺的诗歌。管怀宾认为唐诗宋词带给人们无尽的画面感,“我有时候会将这种画面感带进我的装置里面,以装置的物来回应它的画面感。”
艺术家许江以前说,管怀宾的作品又都有点“凶”,“剑光闪闪,尖锋熠熠,某种铺张的危机,充满岐径的疑惑,构成尖锐的视觉质感。”从这个角度,管怀宾玩的重金属是坚硬、沉重的。
“但是剥去这些作品的重金属外衣,滤去其中隐而时发的锐象,管怀宾的作品的内核是对人类根本处境的诗性关怀。”和看到作品的所有观众一样,许江常常被管怀宾装置的一些细节打动——
在作品《迷园》中,管怀宾用波纹板组成了圆柱状的迷宫,在它的圆洞中悬着湖石,又悬着桃树枝。“这湖石是一种长久的‘时’,桃枝则是某类辟邪祈祥的‘愿’,那喇叭呢?如此解说,这岂不成了一份温厚的家书?”
《迷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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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际线》大展的策展人崔灿灿也是一个劳模。这位36岁的独立策展人,可能是最近五年里做展览最多的策展人,每年策划20+个展览。
崔灿灿2008年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是在江苏的《画刊》杂志做编辑,职业生涯的第一件事情是校对稿件,“我校对的第一篇稿件,是管怀宾老师当年写日本越后妻有大地艺术祭的文章。”
今年,这对故交首次合作管怀宾的个人展览。崔灿灿说在中国当代艺术语境里面,他特别希望能做管怀宾师的这个展览,“在一个普遍流行绘画展览,商业展览的时代,大型装置展览在中国当代艺术近十年几乎在各大美术馆消失,你突然在这个展厅里面看到一种理想,看到一种晦涩,是一种特殊的美感。”
“这种美感对于我们来说,艺术还有另外一个钟表,另外一个刻度,另外一个方向。看到这些作品,我们看到20世纪初以来人类的一种浪漫,一种梦想,仍然在这个展厅里呈现了这个单一社会和单行道之外的可能性与丰富性。”
《破晓》局部
展览开幕那天,管怀宾在东京艺术大学的博士生导师坂口宽敏先生也来了。这位艺术家早年从东京艺术大学毕业后,曾在以现代艺术闻名的慕尼黑艺术学院留学8年,回日后一直在母校任教。
1990年代末,管怀宾从日本崎玉大学研究生毕业后,作为博士候选人,在坂口先生这里学习了一年,先生非常喜欢这位“康桑”(管怀宾先生的日语发音)。照理第二年,管怀宾通过外语考试后,就可以正式做坂口的博士。但是当年管怀宾记岔了时间错过了考试,也无法继续跟坂口先生学习。
这件事情多年成为老师们的笑料,但是也因为这个意外的时间岔口,管怀宾在东京艺术大学又做了一年博士候选人,坂口先生给他介绍了学校雕塑系的一位导师。
管怀宾是不惧“走岔路”的人,他人生多次自主“归零”——1985年,从苏州工艺美校毕业两年后,管怀宾放弃工作考入浙江美术学院(中国美术学院前身)国画系。1993年,管怀宾再次辞职,在五十音图都没有记住的情况下,就到日本开始留学。
那年在重金属雕塑专业的木户先生门下,管怀宾开始成规模地制作大型装置。同时坂口先生等了康桑两年。
那天大家初见身形高瘦挺拔,神情温柔又坚定的坂口先生,都被他迷住了。管怀宾说,坂口先生也属牛,大他一轮,今年74岁。
“你老师好像保养得比你好呢。”管怀宾的学生朱玺评价师爷爷,又调侃一记老师。管怀宾哈哈笑:“就像以后我保养得要比你好一样?”全场观众都被逗笑了。还得是老管。“老”,是一个分岔的时间概念,它意味着更多种并行的可能性。
坂口宽敏(左)与管怀宾
8月17下午我又去了一趟圣泓园的工作室,原来放小型装置作品的地方,鲜花进场了。管怀宾从苏州带回来开幕式上朋友们送的一部分花束,制造出了和之前完全不一样的空间场域。而工作台上,一些半成品正冒出来。新的一切又要从头开始了。
开展前,工作室里摆满了《光音·天城》系列的小型装置作品 黄子秋/摄
开展后,老管重新设计了这个空间场域
我最终也没有向高世名求证他对“猛男”的定义,因为各种侧面的老管——创作时的杀伐果断;重金属作品的外衣下,对人内心的关怀;以东方化语言改写西方起源的现代装置;人生从来不怕“归零””的老管,都是为“猛”。
特别致谢
中国美术学院艺术人文学院 黄子秋
中国美术学院跨媒体艺术学院 朱玺
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 管慧勇
中国美术学院雕塑与公共艺术学院 常德军
展讯
天际线——管怀宾作品展
展览时间 2023年8月13日—11月12日
展览地点 苏州工业园区公共文化中心•金鸡湖美术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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